淺談挪威境內的少數民族語言 – 克文語

文 / Kai

因應國家語言法，臺灣將於2022年開始新增「本土語言」為國中必修課程，所指範疇包括臺語、客語、原住民諸語、馬祖語和臺灣手語。本應為可喜可賀的消息卻引來媒體與多名學校師生鋪天蓋地的批評，而更有報導以「搞死」來形容此政策。

從兩年前總統大選中的「母語在家學」這個口號，到執政與在野兩黨都推行的中英雙語教育，似乎戰後臺灣人的母語都沒有在社會立足的機會。根據教育部《本土語言資訊網》與原住民族委員會，大多年輕族群已無法流暢使用本土語言，取而代之的是較有社會優勢的華語和英語。

然而遠在世界另一端的挪威王國，一個稱為「克文」（kvääni）的民族正不斷透過教育培養更多操著克文語（kainun kieli）的母語人士，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再晚十年，他們的族語很有可能會流失。挪威政府更是積極配合民間與地方政府，致力透過轉型正義、撥款等幫助當地人振興語言，還給該語言在社會上和教育體系裡原有的地位。

作為喜歡研究語言的我，也不禁捫心自問:「為什麼同樣是發達國家，臺灣本土語言發展的路程卻如此顛簸? 挪威的語言復興案例能告訴臺灣人什麼?」

世界另一端的挪威王國，名叫「克文」（kvääni）的民族正透過教育培養更多講克文語（kainun kieli）的人。圖為挪威北部的大城特倫姆瑟。（圖片來源：©Wasiq攝影）

克文語是什麼?

對歐洲語言了解的朋友們都知道，芬蘭語是歐洲少數非印歐語系的語言；而對熟悉芬蘭語的人也可能知道，愛沙尼亞語就是它少數的姊妹語之一。但其實在鄰國的瑞典與挪威境內有兩個芬蘭語的變體，分別是北瑞典的梅安語（meänkieli）與北挪威的克文語。這兩門語言源自於移民到北斯堪地那維亞的芬蘭人，因此在分類上皆屬於芬蘭語支，一定程度上可與芬蘭北部的拉普蘭方言互通。

自挪威獨立以來，挪威政府很長時間裡一直視克文人為「芬蘭裔挪威人」；克文語為芬蘭語的一種方言。1996年，挪威政府終於承認那些曾遭受挪威同化政策壓迫的芬蘭裔族群為「克文族」，並給予他們國家少數民族的地位。

然而爭取族人權利的聲音並沒有就此消聲，因為在國內，針對克文族的語言究竟是芬蘭語還是一門獨立的語言仍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

2005年，挪威時任地方政府和區域發展部部長埃爾娜·索爾貝格（Erna Solberg）說道:「國內的少數民族應有權力表達、維持和進一步發展自己的民族認同、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這部分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就包括承認克文語是一門獨立的語言。」這是歷時多年，挪威境內少數民族克文人再次獲得重大進展的時刻。經過一場又一場激烈的辯論過後，他們的族語正式獲得挪威官方承認，成為挪威五種少數民族語言中的其中一門。

自由國度底下坎坷的克文語史

克文語和克文族的起源迄今仍存在一些爭議。

據挪威克文協會（Kainun institutti），目前針對該族的起源有三種說法。

第一是航海家奧特里於公元890年的紀遊。他在途經北挪威時遇到一群人叫 Cwenas，他們是操著一種芬蘭語方言的游牧民族，這是可能已知最早對於克文人的描述，也是十五世紀挪威政府稱呼境內芬蘭裔民族的代稱。反對此理論的人認為該紀遊所記錄的地理位置比起實際上還要更南，極有可能在現今的芬蘭境內。

第二個理論認為他們是1720年開始從芬蘭移居至瑞典北部，再輾轉往挪威遷徙的芬蘭人，而其中一些滯留在瑞典北部的人就成為今天的梅安族（tornionlaaksolaiset）。最後一個理論是，克文族人口在1860年大幅增加，因為當時芬蘭鬧飢荒，導致更多人從內陸移往今天北挪威的沿海靠捕魚為生。由於後兩者都有完整的歷史紀錄可以佐證，因此也是普遍認知的兩階段克文族史。不過一直到十九世紀，克文語都尚未被注意到，仍被歸類為芬蘭語的一種方言，我們稱之為克文芬蘭語。

這兩門語言的發展轉捩點發生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彼時挪威政府為了防止大芬蘭統一主義擴張至北挪威，於是開始針對挪威北部的克文族、薩米族推動長達將近一世紀的「挪威化運動」。此時所有人都必須說「國語」，也就是挪威語，學校也從原本的多語教育環境走向單語。

這對於本身相對小眾的克文芬蘭語來說是一大打擊，導致它逐漸從一門書面語慢慢變成口語、再變成家庭語言，同時大量引入挪威語借詞，與芬蘭語的發展漸行漸遠。

俟克文語受到國家承認時，大多年輕人都不會說這門語言。現在除了在與克文語有關的機構內工作以外，北挪威社會中已經聽不到這門語言，更不用說拿它來當生活工具。近年來克文協會與特羅姆瑟大學（Tromssan universiteetti）以紐西蘭毛利語為借鑑，開始用「語言巢」（kielipesä）的方式培育以克文語為母語的小孩。他們希望克文語重新成為克文人生活中真正的母語。

挪威政府以往用「挪威化運動」打擊少數語言。圖為挪威機場飲水機標示牌，被乘客手寫北薩米語「水」Čáhci 提醒國家承認不能說說而已（圖片來源：©Wasiq攝影）

克文語到底是不是芬蘭語的一個方言?

即便克文語已受官方承認長達將近二十年之久，針對它到底是一門芬蘭語的「方言」還是獨立的「語言」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特別是在鄰國芬蘭以及海外的學術界。事實上，針對語言變體的分類一直是社會語言學中的重要議題。許多學者會用相互理解性來做為區分變體與語言的方法，但這沒有考慮到社會層面的因素，包括民族認同、語言歷史乃至於地理分布。

舉例來說，同屬南斯拉夫語族的克羅埃西亞語、塞爾維亞語和波士尼亞語擁有高度互相理解性，但三者是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民族、文化和擁有不同口音的「語言」。類似的例子包括捷克語和斯洛伐克語、印地語和烏爾都語。反觀漢語變體、琉球諸語分別和官話、日語明顯不同，但在中國、臺灣和日本三國內皆廣泛被視為「方言」。

由這些例子我們能得出一個結論: 無論互相理解性高或低、語言的分類取決於政策與政治。當今天一門語言被官方貼上「方言」的標籤，它自然就不會被以「語言」的方式來看待。如今克文語不僅獲挪威官方承認，它亦在聯合國瀕危語言列表中佔有一席，這代表它作為一門語言的地位已是無可爭辯的。

克文語與芬蘭語的相異之處

克文語理事會（Kväänin kielitinka）於2007年以芬蘭語為基礎，制定出一套克文語的統一拚寫法。雖目前無法定的官方標準語，但克文語波尚厄方言（Porsangin dialekti）被廣泛視為事實上的標準方言。

所有克文語方言和標準芬蘭語在溝通上大致可互通，主要的不同之處都集中在詞彙與拼字。承上段，克文語除了吸收大量挪威語單詞以外，還保留了一些在現代標準芬蘭語中已流失的古字。就正書法而言，克文語有大量氣音和長子音，這些僅存在於部分芬蘭語方言中。

例詞:

克文語	挪威語	芬蘭語	中文
korsteeni	skorstein	savupiippu	煙囪
nostaat framile	å fremheve	Korostaa, ylentää	強調；凸顯
universiteetti	universitet	yliopisto	大學
ruuttapiili	rutebil	bussi	公車
väärmellinki	værmelding	säätiedotus	氣象預報

從詞彙跟拼字中，可看出克文語吸納挪威語以及保留標準芬蘭語古字。（製表：Kai）

除詞彙外，與芬蘭語相比較為明顯的出入是文法。由於受到挪威語影響，克文語的句法與日耳曼語較為接近，但程度因人而異。與芬蘭有較多接觸的克文人在談吐上會比較像芬蘭人；相反，比較融入挪威社會的克文人在用字遣詞與語句上會比較接近挪威語。

例句:

克文語	中文
Kunka se mennee?	你好嗎?
Hyvin se mennee!	我很好!
Minula oon hopu.	我很忙。
Tääpänä oon fiini päivä.	今天是個好日子。
Se oon synti ette mie en puhu kväänii.	很可惜我不會說克文語。
Kväänii puhuthaan ei tyhä Pyssyjovessa, mutta kans Lemmijovessa.	克文語的使用地區不只是伯塞爾夫，還有拉克塞爾夫。
Halluun oppiit kunnon kväänii.	我想學好克文語。

會說芬蘭語，可以大概略懂上面的克文語。（製表：Kai）

反思臺灣的語言狀況

看完克文語的故事，我們再把焦點轉回最初提及的臺灣本土語言教育。其實我們也不難發現，臺灣的本土語言，特別是臺語，和克文語的發展有異曲同工之妙。臺語在日治初期至中期是鼎盛時期，當時不但成熟地使用白話字與漢字，它更是教育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自皇民化運動開始，一直延續至戰後的國語政策這段時間，臺語在社會中的地位直直往下，大多數人也失去能閱讀臺語文字的能力。

日治時期臺灣地理課本（圖片來源：台語文記憶網頁 the Memory of Written Memory – Tai-gu-bun ki-ti – 台語文記憶 (ntcu.edu.tw)）

本土語言攜帶的是不同地區獨特的文化。從克文語的例子我們能了解到，想要維護或復興語言必須靠：

政府轉型正義，透過教育和文化推廣去除對於原住民、少數民族、本土語言的偏見，讓全體國民認識到語言消亡的危機與語言復興語言的重要性。
撥款協助各族群與語言的發展，比如說語言教育、教材編纂、製作多語言的影視娛樂資源。
人民自發性的保護語言、學習語言。

目前臺灣大環境還是機會主義導向，這對於本土語言的發展極為不利。就臺灣政府推廣的雙語政策而言，華語已經根深臺灣社會，成為大多數人的通用語言；而英語雖然用途廣，但非臺灣文化語言、更不是臺灣的通用語。事實上，歐洲很多國家的政府並沒有透過政策來強制推廣英語，而今天歐洲人總體上能保持相對良好的英語水平，部分原因是歐洲國家數量眾多，咫尺為鄰，各自語言也相對小眾。若要相互來往交流勢必透過一門通用的外語。如此一來，學習英語對於他們大多人來說是必要的、自發性的、有原因的。

在臺灣，英語的使用範圍一定不比及歐洲，而臺灣高中英語「規範7000單字」對於一門外語而言已經非常夠用。若國民想將英語水平拉到超出基礎教育所教授的範圍，那多半會是自發性，有原因而行動、學習，如出國留學、工作、興趣、追星追劇等。如果政府希望能提升國民英語水平以追求更國際化、更有競爭力，那應該就現在的教育體系改革英語教學模式，並將國家雙語政策的名額讓給本土語言，如此一來新一代的小孩更能認識臺灣多元文化的環境，從中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