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Wasiq
上篇講到「原住民的身分不應該是國家給予」這個命題。這篇我繼續用芬蘭《薩米議會法》修正草案的例子來看，尤其聚焦支持與反對雙方的攻防戰。
在台灣，西拉雅憲法判決大法官提出的解釋空間「提案未通過、不代表（憲法）不保護（平埔族）」，說成白話文就是「憲法當中雖沒有包含在山地平地原住民外的族群，不代表立憲者絕對不保障平埔族」這個意思。目前芬蘭沸沸揚揚的《薩米議會法》修正草案，可以讓我們對照思考取得原住民身分這件事。
芬蘭《薩米議會法》修正草案（以下簡稱修正案）繼續延燒，連芬蘭的執政黨都吵成一團。先是社民黨總理桑娜馬林道歉、再來是基本盤在薩米族原鄉的中央黨揚言如果輕易通過改革法案就要癱瘓聯合政府、芬蘭下屆最有希望執政的保守右派讀者來函力挺修正案通過，以示支持平等與正義的決心。薩米年輕人也在法案進入議會會期最後一天號召群眾、走上街頭，到芬蘭議會門口向政治人物表達薩米議會法一定要通過的必要。
大家吵成一片，但霧裡看花的仍然是多數。以下為大家濃縮剖析我認為戳中正反兩方的主要問題其中幾個面向。
修正案正方意見
修正案其中重要的一條，是新法通過後，會移除在芬蘭依法取得原住民族的第二個條款，也就是「祖先在土地、稅務或人口登記上，是山地、森林或捕魚的拉普人 」
如果通過了，因為祖先有從事山地、森林或捕魚等生計、本來可以依法登記的原住民，會失去登記的權利。
那為什麼要移除這個條款?
原因是薩米議會認為很多芬蘭人假扮薩米人，取得身分之後出賣原住民族的山川土地給財團，讓各種開發案不可收拾。有學者為文提出芬蘭是墾殖的殖民國家、墾殖者會挪用原住民的自我認同(settler self-Indigenization)，比如說透過宣稱自己有拉普人祖先這個手段，滲透薩米議會、稀釋薩米族的權利。她這番話其實在暗指芬蘭以鄉村農民為選民主幹的中央黨就是開發案後面的黑手，例如芬蘭晚報上的漫畫就是在諷刺跟財團掛勾的中央黨滲透薩米議會。
上面這位學者也在社群媒體上以原住民身分挪用這件事的嚴重性，把芬蘭案例類比到北美洲，說明冒牌的原住民身分很危險，因為這群人說到底不認同族群，根本只圖謀個人利益、希望能收割原住民族各種就業跟社會上保障而已。
順著這個邏輯下來，支持方認為如果新法通過、第二條移除，就可以防堵假扮成原住民的芬蘭人進入薩米議會，落實薩米人自決，並順利守護山河、保護自然。
目前在檯面上的各種人權組織、新聞媒體跟芬蘭多數政黨都採取這個觀點：新的修正案不僅表現芬蘭落實薩米原住民族自決，更代表芬蘭尊重人權與平等的決心。
比如說，最近一篇由薩米族學者和前述芬蘭學者共同撰寫的讀者來函說
1.本法爭論的起源是芬蘭(透過最高法院宣判)擅自決定誰該是薩米，就是這個原因芬蘭被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批評
2.芬蘭應該要鬆手讓薩米（議會）自己決定誰是薩米
3.移除第二個拉普人條款，才有助於解決芬蘭與薩米（因為現存法律訂得不好）的紛爭
總而言之，芬蘭主流媒體使用上述論述一片倒，各路政治人物想用薩米議會改革法案在人權議題上得分來收割選票。但我認為或許更重要的，是主流之外被壓制、出不太來的反對方的聲音。
修正案反方觀點
在當前一面倒要通過修正案情況下，對法案有遲疑的意見容易被貼上殖民者同路人、中央黨黨工或不具人權敏感度的標籤。我們不能否認或許有人反對改革法案通過，就是因為他們是中央黨同路人、處心積慮要引進土地開發案、蔑視薩米族自決權。但在非黑即白這樣高壓的氣氛下，更核心的問題在於：那群因為芬蘭同化歷史而強迫要放棄自己認同、文化語言的薩米族後代， 他們的人權議題誰來發聲？
赫爾辛基日報一篇「誰是薩米族？」裡面提供了很珍貴的資訊。報導說反對修正案一方提出國家之前壓迫原住民不准他們講自己語言，現在如果通過，反而搖身一變剝奪這些失去語言的人成為原住民的權利。
反對方也說，況且要跟薩米議會證明自己曾祖父曾祖母講甚麼語言有執行上的困難，在那個年代根本沒文書記載。更重要的是，反對方指出若修正案通過，他們失去了薩米族的身分，它們也會同時失去芬蘭憲法下保障原住民的各種權利，比如攸關捕魚、馴鹿牧養跟打獵的權利。法案溯及既往，他們也會立刻失去在薩米議會投票/擔任薩米議會議員的權利。
比如說，芬蘭公共電視報導森林薩米族人在19世紀初被迫放棄族語，若薩米議會法改革法案通過，他們即將失去薩米身分。「真的不公平，只因為我們在19世紀初被迫放棄族語，那時候基督教傳進來、芬蘭文化取代我們文化。」她說：「現在真的很令人難過，有些人覺得我們不是原住民。但我認為我們不該縱容在族群內部的歧視。」
當前發展
目前支持反對兩方觀點沒有交集，支持方指責反對方無的放矢放假消息，反對方罵支持方說他們大家族搞權力遊戲行族群清算。比方說，上面那個投讀者來函的薩米族學者斥責森林薩米族是杜撰的詞彙，他認為文化上自我認同跟法律上保障應該要分開來看。「每個人都有自己覺得自己處於失業的權利，但法律上的補償並不一定要補償那些自我認同是失業的人。」（芬蘭公共電視，2022.11.17）意指你可以自己身分認同是薩米族，但不代表薩米議會在法律上需要保障你。
修正案目前已經在總理桑娜馬林為首的聯合執政黨最後一個會期進入院會，即將交付審查。若通過，第二個拉普人（「熟番」）條款移除，在芬蘭可以依法取得原住民身分會更改成以下：
這個人覺得自己是原住民，以及
1. 他、他爸媽、他祖父母、他曾祖父母的第一語言是薩米語。或是
3. 至少他爸媽之一有（或是有資格）在2027年一月一日或以後於薩米議會投票選舉
芬蘭政府在記者會強調這個新規定並不是限縮，反而是擴張，比如說語言條款往上包括了一代（曾祖父母）。而且芬蘭政府強調這僅限於在薩米議會的投票身分登記，也就是法律上是否可以投票，以及能不能夠參選。但強調國家不處理這個人的認同問題，也就是是否為薩米族原住民問題。
目前修正案已經提交到芬蘭議會的憲法委員會、農林委員會跟財政委員會和工作生活與平等委員會，最遲應該 2023年一月底前發表聲明。在那之後，各專業委員會先跟憲法委員會陳述她們的意見，憲法委員會再跟院會的兩百名議員報告，接著才會進行二讀。
改革案，仍長路漫漫。
小結
《薩米議會法》修正草案引發真假原住民爭議。支持修正案的薩米族社運人士擔心門檻放太低，假原住民會趁虛而入，像是挪威假薩米族人一樣搗亂薩米議會選舉。但反對修正案的薩米族團體也大力抨擊原住民族身分變得如此難以取得的狀況，並以瑞典與挪威為例，反對芬蘭反其道而行的緊縮薩米族身分浪潮。
接下來不論是薩米議會或是薩米族的族群發展，都不是像上面生硬冷冰冰的法條所能夠概括定義，互貼標籤也沒辦法真正解決問題。最終解方，仍有賴兩方誠懇真摯的溝通、聆聽跟互信
水鹿遇到馴鹿 